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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羊皮大衣

染疫篇

人类并不只有新冠一种传染病,四十多年前,我曾经直面另一种疾病。

学龄前的我有一段时间住在奶奶家,远离父母兄长,无车马之喧,而有花生瓜子之食。隔壁有个小姑娘,时常来找我玩,有一次看我穿着花裙子,用诸暨话问我:冷不冷?我学着用诸暨话回答她:不冷。她就好奇,既然不冷,为什么要穿裙子。轮到我好奇,不冷才穿裙子。直到有人出面解释,小姑娘问的是热不热。

还没等我把诸暨话学利索,有一天,距离我一百多公里的哥哥得了麻疹。他不过六七岁,我不过三四岁,说起来我不仅帮不上忙,我爹娘应该很庆幸我不在他们身边,可以腾出手来,全力照顾我哥哥。但是我那勇猛无比的娘第一时间想到遥远的女儿:要不,一起得一个吧。在那个号称书信车马都慢的二十世纪七十时代,坐火车都只有绿皮火车或大棚车才能企及的小地方,兵贵神速,我爹很快带着使命出现在我身边。

至今国外民间有个活动叫“水痘派对”——谁家的孩子得了水痘,一群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去他家聚会,同染疫,共病痛。科学不赞成大家这么做,所以有规定,水痘发作期的孩子不能去幼儿园或学校或其他公共场所。但是民间有民间的文化传统,而且这种文化传统,跨越时间和空间,东西方竟然极其相似。

作为传染病的水痘传播极为迅速,我真正认识到它的威力,是在2004年。三岁的丫头在幼儿园染上此病,发烧也就算了,全身上下没一寸皮肤是好的,惨不忍睹。虽然在家里被照顾得小心翼翼,然而还是免不了祸及她哥哥。命运是如此相似,时间退回1976年的夏天,兄妹双双染疫这种人间惨剧,同样发生在我和哥哥身上,只是当时幼小,对病痛的记忆不如和小姑娘讨论什么时候穿裙子那么深刻。

没有任何悬疑,没有防范的我暴露在病毒扩散范围之内,很快就如我娘所愿。麻疹是比水痘更为凶险的疾病,发作期间症状之惨烈,我全然不记得,只有通过搜寻资料去了解病情。一直以来,把我娘跟我讲的“出麻”,是当成水痘来理解的,那个金华话里的“麻”,绝对不可能对应的是现今已绝迹的“麻疹”。当我终于肯定罹患的不是水痘,而是已经有疫苗可以杜绝的麻疹,好像小时候的自己,离现代社会有好几个世纪之远。

西方的儿科医生告诉我,水痘患者不能被太阳直射;东方的民间文化认为,麻疹不能吹风。我爹为了照顾我们,请假在家,大夏天的一同用棉被捂起来。但是这个病的病程不短,我爹不能一直请假,后来就是他去上班,把我们锁在家里。

我曾经在几年前突然起意,想知道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在哪里。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猜那时的自己在诸暨奶奶家。而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和我娘核对了几个时间点:夏天,那年哥哥还没有上学。于是真相大白,我确实在奶奶家。我以为我爹出差,顺路把我带过去留在那里。其实,是我娘生弟弟期间,他们把我托付给奶奶。本应该在暑期照顾孩子的何老师,为了刚出生的婴儿避免染疫,去了娘家。照顾麻疹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爹身上。

1976年,中国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情,比现今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即使风云动荡,不影响弟弟出生,也不影响痊愈后的哥哥,以金刚不坏之身,在夏天过后入了学,在学校里又唱又跳:玉米那么大啊。。。卫星上了天。。。那个夏天的我,无处可寻。以为再也寻不着,又突然冒出来,就像一幅拼图,终于补上了一小块。

我和哥哥生病期间因为不能吹风,被锁在家里,穷尽各种玩闹。哥哥做了秋千,两人互相推着玩。从前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依着现在的规矩,我就问我娘,不担心我和哥哥玩火吗?那门锁着,着火了怎么办?我娘轻描淡写地说:“那门,徒手就能卸下来。那锁,一撞也就撞开了。”说穿了,一切都很单薄。可是再单薄,门就是门,锁就是锁,是个界定标志。

我记得那门那锁。门是两扇对开,人在屋里,用一根门柱顶着,门便打不开;从外头上锁,是一把小挂锁,扣在门环上。我只知道,那锁能撬开,但是不知道,那门能徒手卸下来。

胆小如我,幸好不知道。

家里进贼了

执着于“人就是来世间嬉一趟”的外公,早早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于是,不但和外公家对面的我们有便宜可乘,还有很多乡邻,一到热剧播放时间,便簇拥在小小的电视机前,挤满了屋子,最能体现这种热潮的,当属1984年5月6日之后开始播放的《霍元甲》。

到了次年的正月,热剧还有,但是外公已经仙去,到另一个世界嬉戏了,剩下我们围坐在电视机前。《霍元甲》之后,武打爱国剧并没有中断,还有他徒弟《陈真》,还有他儿子《霍东阁》。每晚看上那么一两集,总是意犹未尽,有些许睡狮猛醒的慷慨激昻。然后有那么一个晚上,看完剧集,我怀揣着残留的激动,三步并作两步第一个冲回家。

初一的时候,体育老师汤健康,花了一个学期教我们打一套拳。当时不知道这套拳的名称,感觉上大概和少林寺或者武当山那么厉害,可以爪变钩,钩变掌。看了《霍元甲》系列,又觉得可以媲美武林大师。我们那小村子据说有武功世家,听来听去,也不过要久习扎马步这样的基本功,似乎也没有我那黑黝黝的体育老师厉害。前几年得身边人提点,才知道那是军体拳,类似于广播体操,舒展筋骨用的。

路灯离家不过几丈远,昏黄却能视物。两扇门自然是锁着的。我一边等我爹来开门,一边不由自主就去摸扣在门环上的门锁。

挂锁有两种,一种是不管开着还是锁着,钥匙都能拔下来。另一种是只有锁着才能把钥匙拔下来。我家的挂锁是钥匙拔下来了,锁没锁好就看责任心的前一种。

锁是开着的,我没有起疑,自然而然认为是谁的责任心没到位,推门而进的同时提醒了一句:门没有锁好。

身后传来我爹的声音:我锁过的。

我爹的话音未落,几乎同时,我一个后退,快速抽出已经跨进屋里的一只脚,而我娘,一个箭步,像真正的武学奇才,穿过我和我爹,冲进屋子,打开电灯。

我和我娘,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有外人来过。只是表现上,我显然略逊一筹,忘记了我会军体拳,也没想起武林宗师的气节。当时我大概还尖叫了一声。我的慌乱没有实质,模模糊糊觉得家门被破外人来过是件可怕的事情,而我娘的紧张是具体的有指向的。

正屋当厨房在用,看不出什么,但我娘察觉到安静得不同寻常。谁家过年时节能没有点鸡鸭呢?但过完年还能有活鸡活鸭苟存的,却不多。我娘在抛下“鸡鸭被偷”论断时,人已闪进睡房。不出所料,箱子柜子被翻了个底朝天。然而,一眼望去,并不狼藉,因为,所有的东西都被倒出来,用床单直接打包带走了。

洗劫一空。

一贫如洗。

中文真是神奇,任何事情用四个字基本都能说清楚。

报警,派出所来家里查看,一一记录。只是记录物件,物件背后的故事,并不在案。

虽然家里不宽裕,但小孩子每年过年的新衣新裤,都有,前两天它们刚刚换下来洗干净收进箱子,这时候都被打包带走。我很痛心我的那条新裤子,我娘度让给我的。她眼见我和她差不多高了,就把她的一条深蓝色的九成新裤子给我过年穿。那裤子的材料,有弹性,有一点点亮光,更不同于以往的是,它有型有款,穿在身上,会给人以亭亭玉立的幻觉。

还有一条我珍爱的围巾,五年级那年我爹从北京回来时买给我的。粉红色,嵌着几条银色的丝线,丝线不是羊毛,但大人仍把它叫做羊毛围巾。我爹也送了我娘一条,长度宽度厚度都是我那条的两倍,驼色,也在被偷的名单里。

那个晚上,异常忙碌。但是失物后来一直没有找回。派出所来查看之后,还带走了家里的一把大刀,锈迹斑斑,但仍不失看起来很大,像婺剧《小刀会》里演员的道具,也像砍在鬼子头上的那把。它本来沉在屋后的那口池塘里,无名无主,被哥哥意外捞了起来,在壁角立了好多年,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从眼前消失。

我对家里失窃的记忆刻骨铭心,它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好在当时,我并不晓得不仅是锁,连门都能随便破开,以致少了许多无谓的害怕。

羊皮大衣

1985年的正月,我的第一件滑雪衣,每天穿在身上,在失窃那晚逃过一劫。当时我的同桌黄同学有一件桔黄色的滑雪衣,突破了冬天棉袄外头罩布衫的传统穿着。我看着眼热,跟我娘逛店的时候也要买一件。那家店只剩了一件红色的样衣挂着,我试了试,刚刚好。我娘有些为难,刚刚好意味着我穿上没几天,就可能太小了。对于精打细算才能有一点节余的家庭,一件二十多元只能穿一个季节的衣服,显得有些奢侈。不过我娘为了成全我小小的心愿,还是买下了。虽然滑雪衣得以幸存,但也如我娘估计的那样,穿了没多少日子,就不得不舍给了我的一个表妹。表妹好喜欢它,同时看上了我穿在身上的那件,童言无忌地问我,姐姐你能不能长得再快些?

要说家里最值钱的衣服,当属我爹的羊皮大衣。好笑的是,它是卡其布面料的,为什么大家叫它羊皮大衣,我也不知道。这件衣服在那晚也穿在他身上,避免了再次失踪。为什么说再次失踪呢?因为它曾经失踪。

1973年,我爹去宁夏支援地方建设。同去的还有其他三个工友。宁夏的冷,不是我们这些南方人能想像的。在我童年的故事里,有我爹讲述的各种宁夏的天寒地冻。比如男人拉小便,小便还没落地就冻上了,所以要拿着根棍子,边拉边敲打。那边盛产许多的毛线,虽然全羊毛的,但工艺不够好,织成的毛衣会扎皮肤,弄得人痒嘻嘻。因为冷,宁夏的市委书记就给这四名工人批了个条子,允许他们购买大衣。这大衣要价四十元,一个月的工资都不止,但没办法,该掏的腰包还得掏,如果没有特批,有钱也难买。

我爹完成任务回家的时候,据我娘描述,马瘦毛长,一整个乱遭遭的脚上的皮鞋开裂,一枚钉子敲打在鞋帮上。身上背了个蛇皮袋,里头都是各家托带的会扎皮肤的毛线,也有他自己那件老贵老贵的大衣。

有长辈怀念那个时代,说是民风淳朴,民心醇厚,没有偷盗,一团和气。我不肯承认的。我那时还小,不懂事,但多多少少记得点马路边的灯柱子,偶尔会绑着被抓的小偷,脱光了上身,精精瘦,被烈日晒,被众人打。那些都是从别处流窜过来的,本乡本土大家混个脸熟,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多没意思。我爹的羊皮大衣,就被过路客顺走了一回。

门是锁着的,一觉睡醒,羊皮大衣不见了。窗格子缝隙很大,大概从窗户里被钩走的。报了案,一时间也没有结果。

有一天,有亲戚在某处听闻,有人在吹牛,说是身上这件衣服,宁夏市委书记批了条才买下的。亲戚一想,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赶紧来家里告知。这边派出所带上人去调查,穿大衣的人说在菜市场买的,那菜市场距金华以西四五十公里。卖衣服的人很有生理特点,于是人也抓到,衣服也要了回来。

等到我再长大些,这件大衣我没再看到冷天里我爹穿着,大概压在哪个箱底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搬家,我再次看到这件羊皮大衣,我娘又称它为派克大衣,卡其布面料掀开着,露出来一大片白花花的长长的羊毛,粘附在一层老羊皮上。我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么的货真价实,不仅有羊皮,还有羊毛,以至于让我想到陕北的牧羊人,头上扎着白毛巾,身上穿着羊皮袄,仰头唱信天游,低头抽烟袋子。我确实想笑,从派克大衣到陕北人民,他就隔着一层卡其布。

记忆里残存的飞絮,飘忽不定。通过讲述一件件事情把它们串联固定下来,在时间轴上为它们找到相應的位置。而为了一件衣服兴师动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