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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格斯堡,福格之家

奥格斯堡是拜恩州第三大城市,排前头两位的,一个是慕尼黑,一个是纽伦堡。虽然位列前三,但这城市规模从一到二到三是有着断崖式的差距的。这是我当时一日游了奥格斯堡老城区的看法。当2020年三月新冠病毒在欧洲蔓延已初具规模,而奥格斯堡的体育馆还有三万观众聚集观赛,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排位第三的城市的体育馆真的还挺大的。

不过就是在2020年前的几个月,2019年秋的一天,我在奥格斯堡火车站下了车。站前的区域呈工地状,一幅临时制作的城市分布示意图,用绳子拉住四个角固定着。在瑟瑟冷风中,我看了眼示意图,觉得能用上,我要去市中心。

时间是上午,过了第一波上学和上班的人潮高峰,街上行人不多,路两边的商店开门的也不多,倒是沿街数家咖啡店里,灯火通明坐满了人。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个时候我也想到咖啡店小憩一下暖暖身体,但没有哪家的桌子还有空,而且看起来,这些都是互相相识的老主顾,两块钱的咖啡一块钱的面包能吃着喝着聊一上午那种。

于是就一直往前走了两三百米,到了市中心广场。广场上没有市场开张,也没有零散的小吃摊点,意外地显得非常空旷。广场边上的市政厅或者教堂都被标注为景点,但来此我唯一要做的一件正经事情,是去福格社会福利院里头看看,它也被叫做福格之家,虽然我并未记下它确切的地址。我想我总能找到它,它在老城的某个地方,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它会像突然闯入的一个故事,让这天与其他日子有所不同。

当我绕过广场,穿进一条斜巷,再弯折出来,看到了一个非常别致的车站。没有什么城不是古城,也没有什么城不是商城,但奥格斯堡还是座色彩艳丽的城。即便是萧瑟的秋天的上午,角角落落都因为各个建筑面的墙色和画作显得朝气蓬勃。但那个车站太有年代感,它过滤掉了所有的明亮和彩色,出现在一个喧闹的街市口。相比那些动辄几百年的老建筑或仿老建筑,这个以水泥柱子和铁皮屋顶构建的车站的年代感更使人亲近。它像一个消失已久的不真实的场景,像在深夜观看的一部怀旧影片,温润人心并且触手可及。(车站名:Morizplatz)。许多条有轨电车的轨道在此交错延伸,车站顶棚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是临时演员,真实而各具特色。

在我找到福格之家之前,我还看了一会儿剧院前两个拍视频的年轻的姑娘,一个负责跳舞,一个负责拍摄,以剧院门前的台阶为舞台,以剧院紧闭的大门为背景。摄影用的不是手机,而是专业的摄影器材。跳舞的姑娘纱裙薄衫,并不介意作为唯一观众的我在一边怔怔地看她跳完整支曲子。

离开商业中心地段,走完一些七高八低的楼梯,我不清楚自己在城市的什么位置。但这并不代表我迷路了。没有目的,便没有迷路一说,在哪里都意味着我要来,我来了。一日游和一世游,本质上是相同的吧。

就在一条很普通的大街上,车辆川流不息,街边的住宅不再翻新粉饰成城市的特征而露出平民的质地,有商用出租的橱窗里仓皇散乱着几幅图画,标价还没来得及摘除。

经过一个类似工厂的门口,我不由自主往里头瞟了一眼,看到过道里聚集着一小堆人。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的同时,过道后头敞亮的庭院的一角房屋在脑子里回放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这就该是那个福利院了。于是赶紧折回,怀揣一颗冒昧的不速之客的忐忑之心,重新审视了一下这个工厂大门。

门口并没有任何标志,如果是正经工厂,不会没有铭牌标示。而1521年的富甲一方的福格建立起这家福利院的时候,为了给穷人以尊严,非但不标明住宅性质,甚至给小区开了六个进出的大门,使得居于其间的民众,可以径直出入大街,不必在小区内穿行,避免居民互相见面引起的不适。

于是我朝门道里头走了进去。

在一小堆人聚集的地方,是售票处。像我这样的游客,门票是四欧。

这个以私人财力营建起来的福利院,出租对象是住在奥格斯堡市里的信仰天主教的穷人,很穷的那种,也不是白住,要月付租金,折合现在货币一欧元不到,另外要为福格家族祈祷,一天三次。这是世界上第一家福利性质的住宅,虽然仅供160人左右居住,但是其了不起之处在于,从1521年至今,经过历代封侯,经过枪炮炸弹,这个经营模式一直没有发生改变。只不过,现在出入的大门数量减少了些,祈祷也只需要每天一次了。租金虽然还是一欧元,但因为近代全面整修之后,有了集中供暖等现代住宅需要的基本的生活保障,所以每户居民要每月另外缴纳80多欧元的水电暖费用。游客的门票收入,是福格基金会作为修缮小区的补充。

来此参观的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售票窗口边上摆放着多种语言的介绍册子,我找了中文的。

买了票的好处就是可以明目张胆的无所顾忌的东瞧西看。像我这样没有方向感的人,就算手里拿本册子,在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房屋矩阵中还是会完全迷失的。有些房前屋后走了一遍又一遍,仅依靠绿植来辨识有没有来过。住在一楼的居民都带个小花园,他们把花园打理得很好,秋天已经没有什么鲜花怒放了,不过仍旧整洁不荒败就是。

福利院的公共区域可以随意观看,但私人住宅是不能去探头探脑的。为了给好奇的人有个窥探的窗口,有一套样板房开放。小么小点,一室一厅,厨卫完善,看得让人失去奋斗的动力,想着余生就在这斗室当中度过又如何。

德国的福利系统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就算没有福格之家这样的规模性的民间补充,现有政府也不会让人没饭吃没房住。这个历经五百年(真是凑巧啊,到今年正好五百年)保留下来的福格之家,更多传递的是人间的善意,家族的心胸,历史的传承。当年有个叫莫扎特的泥瓦匠,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他有个孙子,当然也叫莫扎特,写了很多的曲子,也是一代一代的流传。

有间会客室,挂着一台电视机,正播放福格家族从15世纪以来的贸易史。我边上坐了位一同观看的拄拐杖的老太太,神色肃穆。还有一位要照顾孩子的父亲,孩子皮闹,父亲一次一次把他送进会客室的里间,自己又匆忙出来看一眼电视。还有一群高中生和一位老师,老师就着室外的这里那里指点讲解,学生围着听着。福格之家应该是拜恩州中学历史课本中必讲内容。历史的痕迹随处可见,院子正中的一口井,地上的一只日晷,历史老师大概会拖堂。

但是去年这时候促使我准备写这篇游记的原因,却不是要详略不得当的说以上那些内容。我曲径通幽地去了后花园,花园里有富二代福格也是福利院创建始祖的头像雕塑,还有一块防空洞的展览指示牌。沿着石墙有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就决定去看一眼。

最后一个台阶走完,转弯,毫无预警的响起了警报,不是平常手机的闹铃声,而是电影里常常听到的飞机扔炸弹前的警报,非常强劲有力,响彻整个楼道。于是我慌不急迭地跑了出来,伴随着心脏的猛烈跳动,不知道自己哪里闯祸了。

定下心想一想,大概没有闯祸,于是再次走了下去。还是会有警报声。说是防空洞,其实就是一般家庭的地下室,还故意把灯光调成昏黄浑浊,模拟电力不足的年代。只不过这个地下室啊,中间还筑起了四面水泥墙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在墙外围的几处地方,展览着二战时期的一些手写的信件和日常用具,虽不是平淡无奇,也不算具备冲击力。真正让我无言以对的是,当我透过外墙上的洞眼朝里看个究竟的时候,那个有如显微镜效果的洞孔,展示了人们躲避空袭的生活方式。那不足十立方——没错,以立方计而非平方——的四面水泥墙的空间,以间距不足半米从上到下安置了一张张床板。

去年疫情要求实行居家令时,我莫名回想起来这些。时有艰难,却怎么艰难得过那闭塞的地下室。

我其实还想到过安妮小屋里的安妮。

人们渴望无所不在的自由,但是也赞美秩序和忍耐。

———————————–写于疫情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