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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父(1)

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父慈子孝,父是慈的,子却不孝。有一次饭桌上父亲委婉地说起亲戚对我的议论,说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哪有当爹的说一句,做女儿的能顶回去十句。我瞧了父亲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是希望我改一改呢,还是仅仅这么一说。我觉得他乐在其中,不像是要我改正的样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亲戚哪里知道这种吵吵闹闹胡搅蛮缠的天伦之乐呢。

要说那些亲戚当中,最不能容忍孩子不听话的,是我的一位姨父。父亲经常去姨父家和他下象棋,或者喝茶。大人在一起都很沉闷,也不知道是谁陪伴谁,谁需要谁。姨父有腿疾,我们也都知道这是因为年轻时的一次工伤事故。此后轻信无数民间中医的问诊开方,花费无数,却终致沉疴痼疾。也许父亲知道,来姨父家永远不会见不到人,见到的人永远不在忙着做事。颇有些“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的两相愉悦。

但是这种不来不去等得到他也等得到我的固执,委实让我苦恼。没有人会害怕姨父,他瘦弱苍白行动不便。所以如果我说怕他,谁会相信呢。其实我也只是看到过几次他呵斥自己孩子时严肃的表情,斩钉截铁的语调,就下意识地敬而远之。害怕是一种本能,就像痛一样,是人类和其他高等动物得以存活的护身大法。每当我看到姨父坐在暗黑角落的桌子边,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就提醒我:奔跑吧,少年(2021年B站新年演讲梗)。但跑是不可能跑的,还得迎着他镜片后头透过来的没有温度的目光,怯怯叫上一声。

我之所以要来姨父家都是有原因的,要么是找我姨娘,要么找我表姐妹,从来不是奔着他去的。自从父亲说了亲戚的议论,而我又觉得这个亲戚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姨父之后,每次见到他,不光是害怕,还有做贼心虚的感觉,担心他会认为我把表姐妹带坏了,从此父不父,子不子,罪莫大焉。我疑心他总有一天要亲自来教训我。

终于有一次,他叫住准备开溜的我,说要跟我商量个事。

我曾经说过初三那年迷上武侠小说的故事,那时倾尽所有财力,只为把校门口书摊上几本武侠小说一睹为快。姨父要和我商量个事的那个季节,夏天即将来临,那一年,是我的初三。

他问我可不可以帮他儿子补习功课,不是白帮忙,他可以把他的藏书借给我看。边说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木箱子,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木箱子上的锁。

孩子是经不起诱惑的,面对那一箱子的书,我完全没有抵抗力,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怕他,立刻就答应了。那不光全是武侠小说,而且是成套成套崭新崭新的啊,和校门口书摊上那些被尘土覆面被无数双手翻烂了的不好比的。但是老谋深算的姨父不肯轻易让我把一箱子书一次都给搬走,条件是我帮他儿子补习一次,他才借我一本。

他的儿子,大了我半岁的表哥,比我低了两个年级。说是补习,其实就是和他一起完成家庭作业。我每天都心痒痒地等放学,放学以后就急着去姨父家。补习这事本是急不得的,要花时间讲前因后果,可我哪有耐心一道题一道题地讲给他听啊,直接就不管对错帮他做掉了。我那表哥也正乐得如此,在他爹面前把做好的作业本一摊,配合我摆出一幅今日事今日毕都懂了的表情。于是姨父又重新打开箱子,我把看完的还给他,在他的注视下,再取走下一本。

明知道受制于人,也心甘情愿。捧着书回家的路上,脚步轻得要飞起来。姨父说了,这些书,谁都不借的,连他自己小孩子也不肯的。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正好喜欢。

我永远没有机会得到这个答案了。

人生无趣,也许此时,父亲和姨父,正在下着棋、喝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