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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

这本是极不适合居住的地段,屋前是马路,屋后是铁路,铁路后头是一个水塘,屋顶之上架着高压线。

家里曾有只小狗,平时拿链子拴着,怕它乱跑出意外。偏偏奶奶觉得它可怜,某天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解开了链子。在接下来的几秒钟,我亲眼见到那小狗从家门蹿出去和火车迎头相撞一命呜呼。但我们兄妹三人会自觉规避各种危险,我们在火车的轰鸣声中安然入睡,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长大成人。

这地址是外公为父母亲挑选的,隔了一条马路,正对着他自己的家。原先这地址没有路牌,后来整条街被称作河盘桥路,我家被编号17。过了几年,不知何故,又被编号111。

外公说房子要靠着马路才好,值钱。建筑设计专业的亲戚曾经画过厚厚的一本图纸,对未来的我们的家倾注了很多热情和心血。但是,母亲忠实执行了外公的意图,对于如何让房子更值钱这点上,设计师没有更多的发挥空间。八十年代末,这座小楼就以楼下店面楼上住人的形式突兀地矗立了起来。为了显示主人家还有点美学修养,母亲决定在走廊的外墙贴满马赛克。

我并不觉得贴马赛克是因为漂亮,更多是因为当时它的价格比较昂贵,以当时父母两人的工资收入,在并不需要额外花钱的情况下用昂贵装饰了脸面,扬眉吐气不言而喻。父亲从外地来金华工作,并无半点根基,有家有房是很现实的目标,而世俗的眼光里,并不回避房子和身份的关系。

我没有他们那种与楼共荣的感觉。在房子四周,无论是之前的平房还是后来的小楼,从小到大,并没有我们兄妹一呼百应的伙伴。我多少是有些贪玩的,于是有了一些一样贪玩的高中同学。虽然他们住得离我远,但不妨碍他们来找我。这房子的设计,可以使得他们不惊动我父母,无论多晚,打开楼梯口那扇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铁门,沿走廊直接轻叩我的门窗。

我从来不会拒绝他们的不请自来。有时候哥哥遇见,他还会烧上两个菜,摆出一幅家长的姿态,陪着喝点酒。白酒有四特/杜康,红酒有河南民权。我去其他同学家,大多是借着家长不在家可以无拘无束放飞,想出一些诸如包饺子或是打麻将的活动,等家长一着家便立马散去。但是在我家没有这样的顾忌。

我的曾姓同学甚至会学着我母亲唤我那样,公然在马路上仰着头直起嗓子喊我,还是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我又好笑又好气。而我的陈姓同学,还会和我母亲争辩几句。母亲让她好好吃饭,说是姑娘家十七八岁不胖什么时候胖。陈同学就辩解姑娘家现在不漂亮什么时候漂亮。由此很滑稽的一幕就是作为主人家的我毫不顾忌地吃着零食,而作为客人的陈同学只是默默地很理性的陪在一边。

我从来不像母亲以为的那样以为,如果不是这房子的开放性,也许我读书时成绩能好些。母亲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觉得我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另一方面,她真诚地认为同学间的友谊难能可贵。母亲也是宽容的,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学习,哪怕是课外的闲书,她也从不查岗过问。一个一个的假期,一撂一撂的书,没有同学来访的日子,寂寞而又丰盈。看书之余,在走廊上看看人来车往时间也能过得飞快。

我的语文高考题中出现过以圆为主题要求的小作文,我想都没想就把我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一幕幕用进去了。太阳升起之时,人们骑着自行车奔赴不同的岗位,太阳是圆的,自行车车轮是圆的,多么富有朝气而切合题意啊。

我的表弟,小勇,在他五年级的时候也有了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一九八九年六月之前,他经常骑着他的崭新的自行车到处穿行。有时候他飞快地经过小楼,摇着车铃,大声喊我。等我冲出房间跑到走廊向外张望,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远去。

小勇叫我姐姐,叫得清脆而响亮。我有时候会想他。想他一阵风一样经过小楼前的河盘桥路,想他清脆而响亮的嗓音。那年六月,他的自行车停在离小楼不远的河盘大桥上,人却消失了。

因为楼下的租户,我似乎有了可去之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有很多新生事物。那四间店面,在不同时期分别租给了不同的商户,最早是桌球,后来是放录像,还有修电机的,洗衣服的,理发的,裁剪的。。。我好奇他们的经营,更好奇作为陌生人的他们本人,像一个一个不速之客,介入到小楼的生活当中来。而经由他们带来的热闹,更是出乎意料。

母亲是个有脾气的人,好坏讲究分明,将就的事不肯。在某一次无法忍受查抄水电的工作人员的傲慢之下,做了一个决定,脱离现有的水电网,直接从水厂电厂走线按表,代价就是好几千的安装费。

因为母亲的脾气,我们的这个小楼,总是难免要傲气一些。父亲说到底一介书生,全然听了母亲的。后来那些租户有了自己水表电表,也不用和查抄的打交道。父亲有一个小本本,给租户记各种水电让他们分摊的,表格是父亲自己画的。在他病入膏肓的最后两个月,2012年9月的一天,我在他的嘱咐之下,踩在凳子上去读取电表里的数字。他戴着眼镜,穿着白色的衬衣,坐在桌前。他的身后,临池的窗户开着。他沉默而认真地在那本小本子的空白页上,用尺子量着,接连画了好几页的表格。他自知不久于世,告诉我,母亲是不屑于做这些小事的,她做不好。

我曾经以为他们会长长久久在小楼住上一辈子,即便周遭环境已大不如前。我的很多零零散散的物件,比如高中三个学年五个学期的成绩单以及每个学期的三好学生证,比如戳着不同日期来自不同地方的明信片,比如一些老同学的照片,一直放在一张桌子的一个抽屉里,无论我如何辗转。我默认这是我永久的家,永远有我的一间屋。

父亲走了以后,母亲也搬离了。没有了主人,很多事情便索然无味。抄水电或者收房租这样的杂事,母亲潦草地应付着,没有了当初的执着。废弃的铁路很快被野草湮没,房子的衰老比人似乎还要容易。我在照片里看到它而今的模样,就觉得不是沧桑能形容的。那些马赛克还在,但毫无光泽。我想起父母为了维护房子四周的清洁,要经常和别人讲道理。有时候遇到别人不讲道理,还要惊动警察。

弟弟年幼时向我母亲讨要楼梯下的那间以作今后的容身之所,我们后来时常拿这个开他玩笑。他明白哥哥出过大力气,他没有,所以退而求其次。其实就算哥哥,也没有在小楼成家。我们一个一个离开父母身边,离开熟悉的生活。小楼不在,那片天空还在,所有的记忆还在。父亲是否知道,那些年母亲经常在走廊上,探出半个身子向马路上张望,等他下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