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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树下的童年

我家的小楼终于成了一堆瓦砾。对面外婆家,几户邻居,以及,比任何一座房屋都要老的大樟树周围,彻底粉碎成一个一个的建筑工地,把残垣断壁这样可以赋予颓废衰败的想像空间一并粉碎。

没有了楼屋,也就没有了一条条四通八达幽静曲折的深巷,那些童年时欢畅的嬉笑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如曝晒在烈日下的一团烟雾,突然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让人张惶失措。而从前不曾直面过的外婆家后门别人家的天井,连同幽暗的客堂和阁楼,还有一户户消散的家庭一个个离去的人物,却像拂去了灰尘的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把压抑和窘迫,突兀地袒露在公众的视线里。

哥哥是去拍樟树的照片给我看。那棵樟树,不知被多少人拍过,但都没有我想看到的模样。儿时的樟树,舒展开阔,枝繁叶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就被围了起来,用一小段矮小的围栏,一间很简易的房屋,把它逼得直往天上长去。其实围栏和房屋并不能影响它的长势,只不过于我而言,从前可以随意在它脚下休憩玩耍,后来只能远远地看那些伸向天空偶尔还点了天火的高高的枝叶,再也触摸不到它的树根和树身。那些拍樟树的,把自己圈进逼仄肮脏之地,把樟树拍得没了气势。假如树也是有灵魂的,那么它的灵魂也会苦痛。

而今这棵樟树,在它周围的房屋和围栏都被夷为平地之后,突然就恢复了往昔的容貌,阔大舒展。我们从前在课本上读到过《鸟的天堂》,那是一棵栖息了无数鸟儿的榕树,而这棵樟树,就在我家斜对面的马路边,是我们小时候的天堂。它的曾经裸露在地面的粗大桀骜的根脉,虽然被埋在乱石之中,但它奇特的树身, 终于重见天日,连它独特的木头里有一点点陈腐的气味,也不曾改变(哥哥说的)。那是名副其实的树的身体,它把自己敞开来,以皮为氅,以骨骼和经络为梯,拥孩子入怀。在树的身体里抬头仰望,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天空。那天空并不遥远,像一口井倒悬着,似乎只要胆子够大,真的可以一步一步登天。

并不是人人都能登天。虽然樟树敞开了怀抱,可是因为它的站姿耸立挺直,便需要攀爬者具备技能和体力。离地面最近的粗大的枝桠,方向正南,平平地伸展着,和树身一样,中空,可以同时容纳三四个孩子。孩子们称它为“大船”。那“大船”是一艘没有惊涛骇浪却坚固无比的独木舟,但依然使人小心翼翼两股颤颤。狭路相逢勇者胜,凌空的你推我攘,冒险刺激快慰,不一而足。那是男孩子打打杀杀奔跑追逐的天下,而我作为一个小丫头,因为哥哥,被迫四处征战。

我娘给我们打扮得整整齐齐,从上海买来的带花边的衬衫给我穿起来,小皮鞋穿起来,裤子膝盖破了要挨骂,衣服口袋破了也要挨骂。但是哥哥不管,他总是忘记我是小姑娘的事实。我那么小,学都没上,跟在一群年长我三四岁的男孩身后,真的是吃尽苦头。那“大船”不是我力所能及。我本来只需仰望天空,在沟沟壑壑之间看看小蚂蚁,乖乖地等哥哥玩够了滑下来就好,但洞空的树身有一处名为“铜锣”的部位,是块平整些的地方,离地不算高。哥哥在我口袋里装上石头,带我爬上去用石头去敲打“铜锣”,便会有“空空”的声音响起来再回荡开来。

天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弄上去的,但我知道他有这个本事,就像我再大些,他给我买电影里才有的游泳衣,并且拉着我横渡了婺江。他的快乐我不懂,小时候的一桩桩一件件此刻一幕幕在脑海里翻出来,马上就要离樟树的主题而去。他把我放在屋后池塘的一艘真正的小木船里,划到水中央,然后用力晃动。我喊得撕心裂肺,他却笑得没心没肺。而我再小些,他抱我,抱不动了就把我放在煤球炉上,是炉火烧得旺旺的煤球炉。我有这样一个哥哥还能长大成人,大概老天爷一刻不停地在关照我。

今天哥哥告诉我,那横出去的“大船”烂掉了,但“小船”还在。在树的东北角,那可以登天的“小船”比“大船”更高,更险。“大船”是水平的,“小船”却能看到天。你看向天,天也看着你。于是,被那天眼诱惑的孩子,使出浑身解数从“小船”里钻出来,去看每家每户的屋顶,看森工站,看婺江。。。没有什么是看不到的,极目四野,心旷神怡,登泰山而小天下,儿时的哥哥就这样一次一次体验自己人生的小巅峰。

哥哥的巅峰状态,也是我惶惶不安之时。这种感觉,在多年以后我眼见哥哥追逐行驶的拖拉机,用双臂把自己撑上去和拖拉机一同飞驰而去的时候也有过。可是孩子们早就深谙,越是大人觉得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他们把各自的玩具带上去,比如我娘严格禁止见一次扔一次的“洋火枪”。那是用橡皮筋把几段铁丝几个自行车链子缠绕起来,把火柴用做发射子弹的自制玩具枪。若说这“枪”完全是小孩子的趣味手工作品也就罢了,实际上它能伤人。哥哥携枪上树,在树洞里一次一次试验洋火枪的性能。而那可以登天的树洞纵容孩子们的玩闹,让那“啪啪”作响的枪声只在树洞里回响,并不会传到外头。

樟树那么盛大,有许多户人家都称之为樟树下的人家。其中有一户家有个小男孩,小名龙龙,比我小了些,他有个姐姐,和我年纪相仿。某日下午我百无聊赖,不知怎么就跟他们两姐弟玩到了一起,还带回了我家。我们把龙龙当顾客,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我找出一把哥哥捡的理发剪。她姐姐把理发剪悬空,装模作样在龙龙头顶上空咔嚓了两下,算是完成了一轮理发师服务顾客的游戏。轮到我当理发师的时候,我没有客气,带着实践精神,刀起发落,把龙龙的一头短发剪了个坑坑洼洼。他姐姐有些害怕,我却不知吃了什么,丝毫不怕。大家愉快的玩耍,尽欢而散。等到我父母下班回家,龙龙的奶奶带着满头坑坑洼洼的孙子找上门来了,问我娘怎么办。我娘当时就没憋住笑。她说这能怎么办,头发剪掉还会再长出来的。她去买了一斤饼干给人家赔礼道歉,但他们从此再没有和我一起玩过。我在很多年后,自己的孩子也到了龙龙那时的年纪,有次回父母家,路过龙龙家,听说他奶奶出售一些自己纳的棉布鞋垫,于是让嫂子去买了两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