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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打鸟记

在我青少年时期的认知里,金华的地界,北边止于尖峰山,南边有南山,往东可以到机场,而西关,一桥环绕,名为婺江大桥,大桥以西,黄沙漫道,不知所终。

外婆的娘家离尖峰山不远,大舅公小舅公都是温良恭俭的样子,两位舅婆也和蔼可亲,与我们过从甚密。两位舅公的家同在一个小山坡上,相距不过几米,一条石板路相连,路当中有间廊屋,堆放两家的一些杂物。在我印象里多的是过年时节,两家舅婆各自在家忙碌,两家的桌上都摆满了吃食。好笑的是我们总要煞有介事地先去一家再去另一家,两家都要稍稍坐着吃上一些,说上一些时候,最后告别的时候两家大人一起出来相送。

我一定还见过外婆和舅公的娘的,也就是我外太婆,可留在我记忆里的,却不是那么回事。至于他们的爹,也只是在外婆的故事里出现。有一次外婆和我讲起她出嫁时,她爹为她定制了八件套锡器,酒壶、烛台、食盘等等,用扁担箩筐挑着送。关于那八件套锡器,外婆说了,有阵子上头要求各家各户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上交统一保管,外婆不敢违令,可也心里没底,就带了两件去看看。结果办事的人接过她手里的一只锡壶,就随手往物件堆里丢。“啪,那么大声,锡壶凹了个口子进去,我心痛死了”,外婆捂着胸口讲,仿佛这事刚发生。她是再也不肯把其他她父亲给她的嫁妆交出去,冒着被查到要被处罚的风险,把东西藏了起来,安然无恙逃过了那次运动。藏哪儿呢?外婆告诉了我,我不说。

外婆还有爹娘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去细想过,可是当她讲起,会让人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些没有见过面的长辈,你知道你的身体有一部分来自于他们,你的智力秉性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他们来决定。他们的他乡,即是你的故乡。

往事成为故事,生命有迹可循。

关于外太婆的记忆,在我还小的有一年,是个热天,去舅公家,两家当中的廊屋里,靠一边的地上放着一张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用蓝布包裹起来的人,从头到脚的包裹起来,头是头的形状,身体是身体的形状。我们那一次是要去送她。

那本是一个平凡的日子,普通得让人记不住年月日。但是第二年的同一天,毛伟人离世,举国哀悼。于是对于一个普通家庭一件普通的事情便可以依托伟人搜索得到。具体到的那一年,便是1975年9月9日。

我心里有害怕,越是害怕越是要偷偷地看。但我不说。一旦心底的软弱被别人发现,很容易被捉弄。而我哥哥实在不懂事,不肯花些心思照看我,只管自己玩得开心。我总要随机等到另一个小孩,在穿过廊屋的时候,像个影子一样附着于他。第二天一大早,几个大孩子便商量着去爬尖峰山。我早饭都顾不得吃,从铺着凉席的床上下来跟去他们后头了。

即便我只是一个孩子,我也能感受到夏天清晨田野的气息,让人情不自禁奔跑。有风,有一望无际的绿色的庄稼,有山就在眼前。阡陌纵横,无拘无束。很多年以后,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手里攒了些钱,我说能不能在尖峰山脚底下造个房子,周末去开派对。同事们就笑我不切实际,荒郊野外,狐仙都要出来的。他们觉得有双龙疗养院那样的存在就够了。

金华城北边的尖峰山不仅是外婆的娘家,也是我一个人能有胆量去而知返的最远的地方,特别是我有了自己的自行车之后。

1986年,取消了自行车凭票购买,我娘就给我添置了一辆,从此结束了我需要低声下气向哥哥借用的历史。但虽然同是大雁牌自行车,哥哥那辆显然比我的要更结实,整体性更好,不像我的有些散。这种比较来自于直觉,来自于经过粗糙路面时全身的抖动,并没有具体的技术参数来判断。我爹28吋的凤凰牌自行车是我们学习骑行的启蒙车,那是一辆像坦克一般笨重的存在。在我九岁的年纪,还只能在三角车架的位置操控它的有一天,一不小心勇猛过头,跨过了车架坐上了车座。人最怕没有自知之明,匹夫之勇上去了以后,车轮照样滚滚,却不知道怎么下来。万分危难之时,急中生智,我选择朝家门口骑去。在离家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便大声呼唤我爹救命。我爹果然耳尖,或者说父女之间的心灵感应,手中切菜的菜刀还来不及放下,条件反射般地从家里冲出来,一把拽住了自行车和我。化险为夷之后,从此战力不断升级。又经过几年的成长,等到我有自己的26吋座驾,就有如哪吒添了风火轮,助我开疆拓土无往不利。

最开心我有如此成就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哥哥。他突然觉得我能派上了用场。他要带我去打鸟。

麻雀作为最普通的鸟类,曾经被列入四害之一,这让今天的人看来有些匪夷所思。即使后来已不再强调麻雀是四害,但这个观念已经深植于心,影响了一代人。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做过的蠢事,这是人之常情,即便这些蠢事不过是上行下效。 哥哥有两把气枪。一把是重型的,一把是轻型的。就如我们先后购买的两辆自行车一样,这先后购买的两把气枪也有紧实和松散之分。在当时,气枪属于文具体育用品商店里的货品,并不需要特殊的购买渠道,敞开供应,同时搭配气枪的还有铅弹,像订书机的订书订一样,一小盒一小盒装起来卖。气枪除了可以用来打鸟,我们委实想不出来,为什么商店里要卖它。

在哥哥拥有第一把气枪之后,他像个战士,经常拿机油擦拭摩挲。他也经常单枪单车体验游侠的快感。那把枪太重,而我臂力太弱,想要模仿电影里的姿势很是困难。有天哥哥决定利用休息日去老家做趟生意,说把金华的大葱拿到那边去卖,一天就能来回。彼时哥哥在某省属企业上班,有副业进账我娘自然很高兴,想着儿子毕竟是能干的。哥哥起了个早,还真去市场买了一捆葱,上了火车。等到晚上回来的时候,不仅身上的行头全换了,一身簇新的牛仔衣,满脸的喜气,手上还多了一把气枪。他不知哪里来的消息,金华的文具体育用品商店不再出售气枪之后,诸暨这地方还没有同等的条例。我娘为此毫无办法。新买的气枪很趁我的手,只是力道明显不足,要压上两三次才能有足够的气压。

有了自行车,有了新的气枪,从此并驾齐驱。

一路往西。

好巧不巧,在那样一个蓬勃成长的年纪,婺江大桥这边的河滩,明明水草肥美,卧牛闲散,却让人无端惆怅。枯藤老树昏鸦这些秋日的意象,不合景致地冒将出来。琼瑶的小说正在校园里疯传,故事里的生活可以以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姿态进行。虽然枯藤老树不是琼瑶阿姨写的,但语文老师说了,通感可以是各种各样的。我们曾经读过不少的小说,讲述中外各个时代的故事,虽不乏名著,却都与我们相距甚远。而琼瑶的竟然是现在进行时,故事里的生活正和我们同步着,却全然不同于我们。当年学校集体观看一部和我们同步校园生活的《红衣少女》的影片,结果那部片子引起社会各界的批评,让我们观后感都无从写起。我们隔壁班的女生有一天穿了件她姐姐的乔其纱材质的衣服来上课,如同红衣少女,被她年轻的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引得我们窃笑不已。而我们的班主任曾经要求我们自愿写随笔,一星期交一次,同他说说心里话,他保证给我们保密。于是果真有很多人写,我也听话老实地写,写月亮走, 我也走。每次他还给我本子的时候总是闪过一丝微笑,是微微一笑的微笑,难以掩藏其中的狡黠。我总是不能令他满意,总是被教育,不知道他心目中的好学生,应该被教育成什么模样。我决然不会在随笔中写,几月几号,外出打鸟一下午这样的事情。否则,他教育的对象,可能就不止是我,还有我父母了。

哥哥带我穿过婺江大桥,每当汽车驶过,沙尘遮天蔽日的景象分分钟激发起的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豪迈悲怆感。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句,不是平白捡来的,此地名为西关,而沿江再往下,有一铁路桥,我们叫它阳桥,或者是洋桥。我们会等在桥洞底下,听火车在头顶隆隆驶过,感受脚底的土地一同震动。我实在不熟悉西关及其属地,跟着哥哥一骑绝尘,还背着一把枪,就差旌旗十万斩阎罗了。这种闯荡江湖的日子从前想都没有想过,特别是想起哥哥有一次被某兵哥哥无故盘查,而他一脚放倒兵哥哥也是在这一处,亡命天涯的宿命感都出来了。

虽然枯藤老树昏鸦不过是脑子里的飞絮,但是小桥流水人家却是真实的,我们要征战的沙场是一个个村落。恍然进入一处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桑竹,鸡犬相闻。我们有理由相信写《桃花源记》的陶渊明就住在附近。如果据田里还没成熟的青番茄推算回去,会是七八月吧。

天确实是热的,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们要抬起头来,寻觅树上的麻雀。鸟也是怕热的,喜欢躲在树叶当中。有个数学问题是这样的,树上十只鸟,用枪打掉一只,还剩下几只。正确答案不是九只,而是零,因为枪响鸟散。我们当时就这样,好不容易找到一棵树上的一群鸟,这第一枪是我打还是哥哥打呢?当然是他打,他的经验值远远高于我。基本上,其实是百分之一百,在他打了第一枪之后,只看到一群鸟扑簌簌惊起,远走高飞。换做现在的我,我就会问一句:打鸟这事,干我甚事?然后答一句:干我鸟事!

还是跟我脱不了干系的。哥哥的计划是这样的,让我骑着车子追着那群飞走的鸟,直到它们落在另一棵树上,然后我打出我那神圣的一枪,打不打得着都没关系,主要是把它们再赶回来,哥哥原地守株待鸟。多么完美的计划!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见证了我的努力。

一个时代造就相类似的一代人,具体到个人,却各自顽强而倔强地展现生命的特质。无穷无尽的排列组合,这世界上并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我很快发现我并不像哥哥一样,对打鸟这件事着迷。除去体力不支,命中率为零的挫败感使我常常气馁。毕竟我手上的只是一把单薄的气压式气枪,用的是比米饭大不了多少的铅弹。即便我自以为是的三点一线对准目标,无时无处不在的地球重力,变化无常的空气流动力学,随心所欲改变着子弹的轨迹。几年以后我拿过真正的枪打靶,十发子弹打完,右肩因枪的后冲力当即乌青一片,和扳一下午气枪扳机而毫发不伤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村子里有一种黑边白身的鸟,瘦长的腿,不往树叶子里钻,跳着走,有时停在田埂,更多时在露天粪坑的边沿。对于如此醒目的猎物,我好奇哥哥为啥不朝它开枪。哥哥告诉我,那种鸟专门吃粪蛆,腥得很。

猎人都有自己的原则,非为盘中餐不轻易杀生。而哥哥的原则不止这个,他不准我们把枪头瞄准任何人,比划开玩笑都不行,好像那是一件有真正杀伤力的武器。说起来那时他也还未到法律上的成年,考虑事情却总是能更进一步。有一次我就任性,拿枪指着我表弟,装作要扳扳机,哥哥呵斥我,告诉我里头有子弹已经上膛,我以为他吓唬我,没想到真有。我和表弟都是一身冷汗。而我更甚,我知道自己在扣着扳机的食指上真用过力,没扳动才放弃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处理麻雀和处理鸡鸭完全不一样。我爹这么大的人,若是有天要杀只鸡给我们改善伙食,那是不得了的事情。他要叫我抓住鸡的脚脖子,还不准我看,看了会写字像鸡爬,读不好书,总之很多理由。那鸡要去毛,要烧好大一锅水。那鸡肠鸡胗都要用盐搓洗过,所以一小碗盐早早预备在一边。那鸡血还要凝起来,盆子里一个盆底的清水便也放在一边。但麻雀虽然号称麻鸡,完全不需要这么大的排场,完全是另外一种操作。

当年班主任点名让我去参加市里的生物比赛,我完全想不出来为什么是我,大概是生物老师推荐的。虽然那几年生物在理科高考中只有70分的总分,但是学校在排课上还是重视的,该有的实验一次不曾少过。实验强调一个动手能力,大多数女生都是见不得血腥的,她们面对一只被订在板子上的青蛙,心脏还在跳动的青蛙,举着手里的剪刀,怎么也下不去手把那心脏取下来。不要说女生,男生手抖的也是有的。场面塞车,前面几组同学只围观那只痛苦的青蛙。我是有那么点经验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嘛,好歹给麻雀脱过几件毛衣,细致解剖研究过,就弯道超车去把青蛙的心脏问题解决了,让大家看到,心脏的心肌是会自主的有节律的跳动的。

如果每一次的玩闹,都可以随之预见一个有意义的正确的结果,不管时间如何久远,那该有多好。

我无法洋洋得意去描写击落瞬间的快感,不是真正的猎人,没有发自内心与鸟兽斗智斗勇的热爱,我只是一个忠实的随从,呐喊观看一场属于哥哥的热闹。驱动我们一同前行的,永远是强大的自主的意愿。我们有时候隔田相望,空旷的田野里,一棵大树巍巍然挺立着,时空静默,似乎都在等待一声清脆的鸟鸣,一群飞鸟的身影。我陪伴他的青春热血,他亦陪伴我的好奇懵懂。如果真是只为桌上的一盆菜,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奔袭不止。夜晚栖息于行道树上的鸟,手电筒的灯光打上去,可不就手到擒来。

每一个人的青春,似乎都是一场颠沛流离,都在试图找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定义自己的身份。我不断分享他的热爱,遗憾的是,他没能参与我的热切。在后来的军训生活中,我学会拆卸组装一把步枪。心里假设过,如果是他来打这个靶,是不是都能命中十环。我很丢脸,第一发子弹打出去的时候,巨大的枪响声让我条件反射地把枪给扔了。他若在场,必定会嘲笑我的保命主义,如同他嘲笑我骑车还不稳当时,从来不肯和车子危难与共,都是自顾自先跳离,让车子自己摔得很惨。

伴随着我们记忆的枪也好,车也好,都已经无法追寻了。不仅是我的第一辆自行车,还是工作后新买的,还是体彩摸奖得到的,全都陆陆续续被偷了。而气枪,市里要求统一上交保管。

昨日得哥哥留言:你写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抹不去的记忆。

岁月淹没,时光璀璨。

何时共进一杯酒,西出阳关话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