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nyin

1992年暑假的一天

将近一个星期前和大侄子吹牛,把他爷爷,也就是我爹,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生产胱氨酸的故事写出来,其中涉及到了某人,当时还不是他姑父,还只是他姑姑的师兄。不过说完就后悔了,想起他姑父当年可没拿正眼看他姑姑,他姑姑还是个小透明。没有存在感的故事没法写啊。

那就跳过去,讲讲之后的1992年的暑假。

1992年暑假,为了完成一篇学校不强制要求的可有可无的假期实习报告,我去了我爹厂里。

我爹在年近五十的时候离开了他挚爱的高炉事业,一头扎进他并不熟悉的香料加工。从高炉煤炭化肥到花草香精日用,虽说都是化工行业,但化工和化工天差地别。

自从我爹去了新的工厂,随之而来的改变,是他身上的气味。比如到了属于香根草的季节,他就成了浓香型的一只大锦囊。如果一个人长期处在精油车间,毫不奇怪,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缕发丝都会被香精分子无孔不入地附着渗透。

我爹下班从厂里回家,骑着车子吹着风,有时候挂念那高炉是不是还在冒烟,还要绕路过去看看。按理说,他这一身浓香型穿街走巷,也该变成清香型了,但这一路消散掉去的似乎只是闲愁。这么一个奇香无比没有拿酒精从头到尾稀释过的爹一旦着家,能瞬间填满一间屋子。在江南六月的潮热里,人体和香根草精油混合后,再次挥发出来的气味,不再是单纯的引人入胜的香气,而是起初让人不经意,接着让人喜不自胜,然后让人欲言又止,最后让人避之不及。香臭的转换有时候不过是个浓度问题,而不是物质不同。高浓度一旦长进了鼻孔里,可消人食欲,灭人精神。

我现在想不明白,以浸润的方式养出这么可怕的一个爹来的工厂,不啻于一个五毒教,为什么我还要以写实习报告的名义去参观。难道真如师兄所言,我觉得那是我的主动行为,其实是被我爹牵着鼻子走了一回。

我记得我娘说,要不是我手上的皮肤不好,去了厂里,顺便打个短工洗洗瓶子赚点小钱就很划算。香精的便捷,使得厂里也生产各种汽水,有酒精的没有酒精的,我都喝过不少。汽水可以喝,但是洗汽水瓶子的活,在我二十岁而不是十二岁的年纪,是不肯再去做的。英特纳雄耐尔还没有实现,小布尔乔亚的毛病却不少。这毛病使得我还没去车间,便问我爹,厂里的图书室在哪里。

我爹当然是工作要紧,把我先带去了生产区安置起来。要是从前,还在那个煤炭高炉的大厂,我自己就能径直去图书室。图书室很大,书架很高,书架塞挤得满满的,书架和书架之间很宽敞。行走在那些架子之间,异常安静。我爹总是在我挑完书本之后,去帮我把名字签掉,这样便可以把书借阅回家。但是到了香精汽水的厂里,我不但不知道图书室在哪里,看到的人,也是陌生的。

也不全然是陌生的。比如师兄们。

最不愿意看到的是杜师兄。我爹曾让他捎零花钱给我,并且摆明了那零花钱是给我买零食吃的。后来我看到我爹,悄悄地谢谢他。能够不被我娘发现,从他的烟酒钱里省出二十块钱来,太不容易了。不过我爹吃了一惊,他说让杜师兄捎给我的只是十元,并没有二十元这么多,这分明是杜师兄觉得我馋不过,主动加倍的。虽然我爹后来把无中生有的那十块钱还给杜师兄了,但能不能改变我在杜师兄眼里的形象,只有天知道了,我是不会去问的。

傅师兄最是平易近人,聊得久了,发现我俩竟然跨时代的共同拥有过同一个数学老师。只不过那数学老师在傅师兄高中时代还有精神,轮到我的高中时代,气力不济,一堂课只能讲一道书上的例题了,以至于有同学为了表达不满,非常有勇气且鲁莽地在黑板上写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祝师兄曾经有过一条小狗。那小狗全身漆黑, 只是四脚沾了些许白,祝师兄便把小狗唤作踏雪寻梅。我见踏雪寻梅是在我家,厂里自然是寻它不得,寻得到的不过是几位师兄。

这几个师兄,当年曾和我爹一起,研发生产一种叫做胱氨酸的产品,为国家创收外汇。我从来没有去过生产胱氨酸车间的村子,只因他们谈论次数多了,我便记得。我娘说起来,那周围都是坟茔。在十年二十年后有一天,我看一期电视节目,德国电视台采集编制的,坐落在上海的一家厂,以头发为原材料,以白色结晶为产品终端。没有预期,这一头撞进来的节目内容,终于让我知晓,当年,我爹和那些年轻人的事业。

最后一次齐整整地见到几位师兄,是在整理我爹留在人间的物品,一张纸片上,他们的名字,出生年月,学历如何,工整地填在表格里。手写的笔迹,是我爹的。张家大哥哥,也在其中。

张家大哥哥曾经为了监控胱氨酸生产过程,有过三天三夜守候反应釜的可歌可泣的事迹。那时候他把我爹唤作老王,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之后,他把老王的热水瓶打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了下去。他以为他喝的是水,其实是酒。老王也是以厂为家要很久,给自己带了一壶自酿的米酒,还没舍得喝,便被人当成水喝了,有苦说不出。

在我爹和这些年轻人打成一片的那两年,我也在自家的餐桌上为他们每个人倒过酒。张家大哥哥总是会把我十五六岁时傻傻的样子拿来取笑,我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他什么。

张家大哥哥是知道我要来实习的。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天到厂里来的我,穿了条白色的裙子。在生产厂区的一间展示间,他打开一瓶茉莉花的香精,让我感受花香的清雅。我曾经几次努力回想那时他的神态,以便可以原原本本告诉现在的他,以显得我从来都是一往情深。可是我连他到底有没有给我茉莉香精都迷糊了,总觉得他第一次拿瓶子在我鼻子下方一晃而过的是大蒜精。茉莉和大蒜,那是两个世界的物种。不过我们并不纠结真实的记忆。还有两天,张家大哥哥就要离开金华这个地方了,世界那么大,他要去看看。而我,在那个暑假,最大的愿望是去看海。

我爹在午休时间找到管理图书室的同事。那图书室在二楼。打开门进去,灰尘迎面而起,书籍堆放凌乱不堪,也不知道有多久无人问津了。

我已经忘了有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但是记得那天,在我爹办公室一本挂在墙上的日历上,看见一个笑话:有个开出租车的司机,接了一位乘客。半路,那乘客想问个事,伸手拍了拍司机的肩膀。没想到司机反应非常强烈,惊恐地急刹车。不过他马上跟乘客道歉解释,他之前是给殡仪馆开车的,今天是他开出租车的第一天。